(东西问)喻辉:中国古琴音乐蕴含了何种中华文化密码?
中新社昆明3月24日电 题:喻辉:中国古琴音乐蕴含了何种中华文化密码?
作者 陈静
随着民族文化自信心不断强大,当前中国社会兴起“国潮风”,不少年轻人热衷汉服、学习古琴,为传统文化传承和发扬带来无限可能。作为中华民族最早的弹弦乐器之一,古琴已流传三千多年,其间经历了何种发展历程、蕴含了何种文化密码和文化基因、展现出何种发展可能?对这些问题的深入探讨和思考,将为我们架起连接过去与未来、沟通东方与西方的桥梁。
近日,欧洲科学与艺术院院士,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喻辉接受中新社“东西问”独家专访,对中西文化交互下中国古琴音乐体现出的自然之声、文化自觉和文明自信,以及中国传统音乐如何更好“走出去”进行解读。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为何说古琴是最有中国特色的传统乐器?
喻辉:中国传统音乐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伴随着人们生生不息的日常劳作,走过了五千年灿烂的中华文明发展史。在历史和文化发展过程中,有些古代音乐品种由于种种原因逐渐消失;另一些音乐品种则在发展中不断嬗变,以新的形式流传下来,被赋予新的时代特征和社会功能,如琵琶、扬琴等最早都是来自其他民族;宋元杂剧、明传奇、清代四大声腔等中国戏曲品种,也在岁月流转中不断演变,发展成新的音乐体裁。但仍有极少数古代音乐形式始终保持着早期特征,以活态形式世代流传,在中华大地上展现和传承了中华传统民族音乐特别是汉族音乐的文化基因,古琴就是其中之一,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音乐品种。
古琴传说由伏羲创制,从先秦一直活态流传到今天,传播、传承了蕴含着博大精深的哲学和文化思想的中华传统音乐。古琴的形制至少从汉代至今依然保持原型。目前留存最早的古琴谱,传自南朝梁代隐士丘明(公元494—590年)的唐代手抄本《碣石调幽兰》,经今人打谱解译后,依然鸣响在当代琴人指下。
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的中国古琴谱。中新社发 邓一飞 摄
传统的古琴制作采用的是丝弦,声音很小。但夜深人静时,却能弹出真正的天籁之声,细腻、微妙、绕梁不绝,令人思绪无限,体现了中国道教文化中“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哲学理念。演奏者在演奏古琴时会陷入沉思、冥想,使心灵得到净化和升华。从音律上看,古琴是人类音乐中同大自然之声最为接近的一种“高文化”音乐,是目前世界学术界已知的极少数使用了纯律音阶的人类乐器之一。纯律由于更加接近自然的泛音列,音阶中两个以上的音同时共鸣时很少产生拍音,能使合唱和器乐合奏所产生的和声更加纯净。这也使得古琴的音乐传统成为弥足珍贵的人类音乐遗产。
此外,古琴音乐中的单音(“sound”)具有非常重要的表达意义。同一个音,可以通过右手托、擘、挑、抹、剔、勾、摘、打等弹弦技巧,左手吟、揉、绰、注等上下滑音装饰技巧和适当的强弱控制,演奏出丰富多彩的按音、泛音、空弦音和装饰音等大量让钢琴望尘莫及的声音色彩。这种对单个音发声的重视体现了极具东方色彩的音乐观念,并成为当代西方作曲家重要的创作理念之一。
古琴演奏。中新社发 虞俊杰 摄
中新社记者:古琴音乐体现了何种中华文化精髓,又如何打破藩篱进行文明互鉴?
喻辉:古琴的曲谱由汉字或者汉字的偏旁部首组合而成,因此识字就成为演奏古琴的前提。这使古琴成为中国古代文人音乐的代表性品种,位居展现文人情操的“琴棋书画”素养之首,深刻反映了“士”阶层的道德追求、文化观、社会观和宗教观。
当“士”阶层把入仕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时,会受到很多儒家思想的深刻影响。据说孔子就会演奏古琴,并一生都把古琴当成良伴,须臾不离。《礼记》中有“士无故不撤琴瑟”的说法。但当“士”阶层失去贵族身份,处于体制之外时,会归隐山林,倡导老庄之学。如中国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嵇康和阮籍均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琴家。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古琴对佛教音乐也进行了一定的吸收,如著名的古琴曲《普庵咒》就汲取了佛教音乐的元素。明代留存下来的《三教同声琴谱》也体现了古琴音乐对中华文化的兼收并蓄。
2016年,江苏南通,中国琴会副会长、江苏省古琴学会会长朱唏演奏《普庵咒》。中新社发 宋诚林 摄
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集中体现,古琴还曾在中华文化面临危机的关头被爱国主义或民族主义者作为一种发声手段。在中国近代史上,当西方文化在上海等中国中心城市的上层生活占据重要位置时,查阜西等一批传统文化的坚定维护者认为中国古琴音乐价值弥足珍贵,在很多方面超过了西方音乐,并在苏州和上海组织了中国近代史上最重要的传统音乐社团之一“今虞琴社”,组织古琴音乐的实践者团结起来,保护、发掘和传承古琴音乐文化。在日本军队即将进攻上海,在西方文化大举冲击中国传统文化之际的1936-1937年间,连续开展同道之间的“雅集”活动,传播中华文化自信,为中国古琴音乐后续的发展奠定了重要的组织、学术和社会基础。
古琴音乐历经历史长河的洗礼至今仍保持不变,并成为中华音乐文化最具代表性的音乐品种之一。因极具中国特色,当代中外音乐学家们一直试图揭示古琴音乐中隐含的中华传统文化密码或文化基因。荷兰著名汉学家高罗佩(Robert van Gulik)潜心研究和整理中国古琴文献,花费大量心血写成并出版了具有重要国际影响的专著 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An Essay in Chin Ideology(中文译名《琴道》),为传播中国古琴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美国20世纪先锋派作曲大师约翰·凯奇(John Gage)受中国古琴和道家音乐观念影响,创作了他的绝世经典作品《4分33秒》。1977年,由著名古琴家管平湖弹奏的《流水》录音被刻在一张喷金铜唱片上,作为27首精选的人类音乐作品之一,由美国的“旅行者”号太空船发射载入太空,向可能存在的超智慧生物致意。2003年,古琴入选联合国“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在中国嘉德2010年春季拍卖会上,一张晋太康二年“猿啸青萝” 琴以1904万元人民币成交。此琴为古琴国手管平湖晚年珍藏并使用。图为顾客在音乐会上聆听此古琴。中新社记者 苏丹 摄
中新社记者:全球视野下,中国传统音乐如何更好地“走出去”,与世界音乐进行交流?
喻辉:世界文明的交流互鉴与国家“软实力”是分不开的。我们一直讲文化“走出去”,但我认为“软实力”的“力”更多是一种“吸引力”。以古琴音乐为例,它体现了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和美学思想、隐含了中华文化的重要价值取向和文化基因,使听众得以从古琴音乐的欣赏中产生对中国文化的向往。至于音乐文化交流,我认为有时候民间的力量可能比官方的活动更加有效。
外国留学生试弹中国古琴。中新社记者 翟羽佳 摄
比如,我的一位好友1997年在日本成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全部由日本人组成的中国民族管弦乐团“日本华乐团”,其国内外公演已经超过了600场次,并曾应中国文化部邀请在北京举办的新中国成立50周年庆典上公演,得到国际音乐界广泛关注和赞誉。他们的演出不仅加深了中日两国间的文化交流,也让更多的国外友人了解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
我在美国学习和工作时,经常应邀到一些大学和社区介绍中国传统音乐,并应邀在美国公共广播公司(PBS)的专题电视片中介绍并演示中国古琴音乐,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我认为民间的音乐交流和沟通,可以为我们打开东西方音乐沟通和交流的新通道,进行新的文化外交(Culture Diplomacy)。我们现在倡导的“文化自信”需要来源于对类似古琴这样极具中国特色的文化传统的充分研究、保护和发扬,来源于持续不断的中外文化深入沟通和借鉴。(完)
受访者简介:
喻辉,欧洲科学与艺术院院士,国家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云南大学“东陆特聘教授”,厦门大学讲席教授,浙江师范大学客座教授;美国威斯理安大学民族音乐学专业哲学博士;亚洲音乐学会(Council for Asian Musicology)共同会长,国际音乐学会东亚协会(IMSEA) 指导委员会委员,国际英文音乐期刊《亚洲音乐学》和《牛津手册:中国音乐》共同主编。